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背向大门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堂屋中央端放着爷爷的遗像,照片上爷爷还是往常那一副不苟言笑的沉默的样子,眼睛一如往常的炯炯有神。爷爷躺在冰冷的冰棺里,我们靠的那么近,却又离的那么远。白烛静静地燃烧,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周遭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这已经是爷爷去世的第二个晚上了,可能终其一生,我们都没有一次在爷爷身边陪伴这么长时间。时间已经划过了零点,爷爷的灵柩在家的最后一天。姑姑靠墙坐着,面无表情地盯着脚边的那块地发呆,眼睛里的泪水还没有干。爸爸头朝里躺在爷爷的灵柩下,看他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喘息便知他并未睡着。哥哥一只手搭在盘起的腿上,一只手夹着一支烟,烟蒂已经燃了很长,顶了一天的孝帽已经由白色变成了灰色,此刻无精打采地挂在他的右肩上。其他人悉数如此,各种姿态、各怀心事地与失眠和悲伤做着毫无意义的抗争。兴许他们此刻和我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后悔没在爷爷在世的时候多多陪伴他,现在却要以这种伤心欲绝的方式来弥补这么多年来的亏欠。
死者的遗体在家里停放过两个夜晚,子孙都要在旁边守护着,这兴许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儿孙们通过这最后的陪伴来表达对死者的悼念,也是传统孝道的一部分。从奄奄一息到骨灰被封进墓穴,每一项工作都必须严谨执行,每一个细节都是传统文化和传统孝道的体现。这几日,我亲眼目睹着这一切,亲身经历这一场传统葬礼。
昨天早上家里人都在吃早饭的时候我坐在爷爷床边陪着他,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感觉着他微弱的脉搏。看着爷爷铁青色灰暗的脸色,看着他深一口浅一口艰难地呼吸着,乌紫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胸口停停歇歇,那种无助,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一切来得太突然,爷爷突然睁开眼盯着我,脖子一仰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着,全身都在颤抖,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绝望地呼喊爸爸,整个人瞬间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悲伤,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爷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伯伯、爸爸和姑姑忍住悲伤,给爷爷擦身体,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他们没有时间任悲伤的情绪放肆,必须赶在爷爷最后一口气耗尽之前为他穿好寿衣,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离开人世。爸爸双手颤抖地为爷爷一件一件穿上干净整洁的寿衣,姑姑不停地使袖子擦去不自觉溢出眼眶的泪水,一边说着不能把眼泪沾在爷爷的衣服上,这样爷爷去到那个世界后会怎样怎样不好。这些东西我并不懂,只是照着大人们的指示做。我和姐姐给爷爷穿上袜子和鞋子,摸着他已经冰凉僵硬的双脚,控制不住眼泪的决堤,又谨记着老人们的教诲,立马用袖子擦掉。
穿好衣服,好在这一切都是在爷爷还有一口气的情况下进行的。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样爷爷就可以安安心心、体体面面地走了。
然后把爷爷的遗体安置在堂屋铺好的门板上,他要在这里躺半天,下午就要“入材”。从此刻开始,我们要守在爷爷身边陪伴他到后天下午,守灵两夜。陪伴,这可能是爷爷期待了半辈子的,等到的却是这样一种方式。
亲友们陆续前来吊唁,都来送爷爷最后一程。我已无心去理会谁是谁,只是一个人在门边的坐着,有人来的时候跪着烧几张纸钱,没人的时候抱着自己的腿抬头看着爷爷的照片发呆。想起平日里和爷爷在一起的种种,有时倔强得像头牛,有时可爱得像个孩子,想起每次跨进家门的那一刻看到他满心欢喜的眼神,离开的时候紧紧的拥抱,还有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时候眼神里的孤独,心里无限的悔恨。欠爷爷的陪伴,只有这三天是还不清的,我们都一样,要在悔恨和愧疚中度过接下来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想谁都没有睡。这一日心里的煎熬谁都没有说出来,可是脸上写的一清二楚。闭上眼睛看到的是爷爷的笑脸,心疼已经不能够表达内心的感受。
第二天凌晨,在昏暗的天色里,一大队人马去土地庙给土地爷送早饭,拜托土地神给爷爷行个方便。来回三趟,给爷爷送早中晚饭。
刚离开人世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的,他的魂魄在野外飘荡,没有地方去。家人去给他送饭,让他不会饿肚子,一路走一路叫,让他跟我们回家。这只是传统的一种方式,来表达生者对死者的不舍。兴许这并不是让死者慢慢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而是让生者慢慢接受死者的离去吧。
天渐渐亮了起来,按习俗,今天我们都不能洗漱梳头换衣。古代守孝要三年不能净身理发出行,吃素三年,现今演变成了三天,要求也缩减了很多。这三天,我们要全心为亡人守孝。
今天要在家里做斋事,在里屋摆上佛尊,摆上香炉,屋子外面也要设祭台。我并不明白每一个分别有着怎样的意义,只是听从安排,按部就班地做每一件事。从上午一直延续到下午,断断续续地在雨中进进出出,每一次和尚都会念上一段经文,我所能听懂的就只是爷爷生平的那一段。手捧着龙头的香炉跪在佛尊面前,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耳边一直响着我听不懂的经文,心里想着的全是爷爷。我不是一个信奉佛教的人,但是当我的周围笼罩着的全是佛教气氛时,我也被那种虔诚感化,真心地在祈祷爷爷可以升入天堂。
又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虽然累了一天,依然没有倦意。此刻我正坐在院子里,凝视着堂屋中央爷爷的遗照发呆。明天我们就要送走爷爷,从此他在我们的世界里将只剩下一抔骨灰和一张不会说话的照片。
把爷爷的骨灰和奶奶的合葬,所有人摘下孝帽,跨过坟前的火堆,各自离开。
哭声逐渐淡了,我们在无力地悲伤之中慢慢接受了爷爷离开的现实。只是走得越远,回忆就越清晰。可能老人在乎的孝顺,不是给钱花,不是买这样那样的东西,而是陪他在太阳下坐坐,聊聊家常,聊聊你小时候的糗事。我小的时候总是惊讶,爷爷奶奶就像故事囊一样,有说不完的往事。长大后却发现,爷爷总是沉默不语,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晒太阳,目光望向远方。其实他不是没有故事可说,而是没有人愿意陪他坐一下午,听他回忆往事。
人们总是习惯通过葬礼上子孙的伤心程度来评判谁谁谁家的儿孙真是孝顺,殊不知披麻戴孝并不是孝的全部体现,真正的孝顺不在这几日,而在长日的陪伴啊。